沉默的墙-《我心灵的觉醒:梁晓声经典散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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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墙是人在地球上占有一定空间的标志。承重墙天长地久地巩固这一标志。

    墙是比床,比椅,比餐桌和办公桌与人的关系更为密切的东西。因为人每天只有数小时在床上。因为人并不整天坐在椅上,也不整天不停地吃着或伏案。但人眼只要睁着,只要是在室内,几乎无时无刻看到的都首先是墙。即使人半夜突然醒来,他面对的也很可能首先是墙。墙之对于人,真是低头不见抬头便见。

    所以人美化居住环境或办公环境,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美化墙壁。为此人们专门调配粉刷墙壁的灰粉,制造专门裱糊墙壁的壁纸。壁纸从前的年代只不过是印有图案的花纸,近代则生产出了具有化纤成分的壁膜和不怕水湿的高级涂料。富有的人家甚至不惜将绸缎包在板块上镶贴于墙。人为了墙往往煞费苦心。

    然而墙却永远地沉默着,永远地无动于衷,永远地荣辱不惊。不像床、椅和桌子,旧了便发出响声。而墙,凿它,钻它,钉它,任人怎样,它还是一堵沉默的墙。

    我童年的家,是一间半很低很破的小房子。它的墙壁是根本没法粉刷的,也没法裱糊。再说买不起墙纸。只有过春节的时候,用一两幅年画美化一下墙。春节一过,便揭下卷起,放入旧箱子,留待来年春节再贴。穷人家的墙像穷人家的孩子,年画像穷人家的墙的一件新衣,是舍不得始终让它“穿在身上的”。

    后来我家动迁了一次。我们的家终于有了四面算得上墙的墙。那一年我小学五年级。从那一年起,我开始学着刷墙。刷墙啊!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事啊!那年代石灰是稀有之物。为了刷一遍墙,我常常预先满城市寻找,看哪儿在施工。如果发现了哪儿堆放着石灰,半夜去偷一盆。有时在冬天,端着走很远的路,偷回来时双手都冻僵了。刷前还要仔细抹平墙上的裂纹。我将炉灰用筛子筛过,掺进黄泥里,合成自造的水泥。几次后我刷墙不但刷出了经验,而且显示出了天分。往石灰浆里兑些蓝墨水,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作冷色的浅蓝色。兑些红墨水,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作暖色的浅红色。但对于那个年代的小百姓人家墨水是很贵的。舍不得再用墨水,改用母亲染衣服的蓝的或红的染料。那便宜多了。一包才一角钱,足够用十几次。我上中学后,已能在墙上喷花。将硬纸板刻出图案,按住在墙上;一柄旧的硬毛刷沾了灰浆,手指反复刮刷毛,灰点一番番溅在墙上;不厌其烦,待纸板周围遍布了浆点,一移开,图案就印在墙上了。还有另一种办法,也能使刷过的墙上出现“印象派”的图案,那就是将抹布像扭麻花似的对扭一下,沾了灰浆在墙上滚,于是滚出了一排排浪,滚出了一朵朵云,滚出了不可言状的奇异的美丽。是少年的我,刷墙刷得上瘾,往往一年刷三次。开春一次,秋末一次,春节前一次。为的是在家里能面对自己刷得好看的墙,于是能以较好的心情度过夏季、“十一”和春节。因而,居民委员会检查卫生,我家每得红旗。因而,我在全院,在那一条小街名声大噪。别人家常求我去刷墙,酬谢是一张澡票,或电影票……

    后来我去乡下,我的弟弟们也被我带出徒了。

    住在北影一间筒子楼的十年,我家的墙一次也没刷过。因为我成了作家,不大顾得上刷墙了。

    搬到童影已十余年,我家的墙也一次没刷过。因为搬来前,墙上有壁膜。其实刷也是刷过的。当然不是用灰浆,而是用刷子沾了肥皂水刷刷干净。四五次刷下来,墙膜起先的黄色都变浅了……

    现在,墙上的壁膜早已多处破了。我也懒得刷它了。更懒得装修。怕搭赔上时间心里会烦,亦怕扰邻。但我另有美化墙的办法。哪儿脏得破得看不过眼去,挂画框什么的挡住就是。于是来客每说:“看你家墙,旧是太旧了,不过被你弄得还挺美观的。”

    现在,我家一面主墙的正上方,是方形的特别普遍的电池表。大约一九八三年,一份叫《丑小鸭》的文学杂志发给我的奖品,时价七八十元。表的下方,书本那么大的小相框里,镶着性感的玛丽莲·梦露。我这个男人并不唯独对玛丽莲·梦露多么着迷。壁膜那儿只破了一个小洞,只需要那么小的一个相框。也只有挂那么小的一个相框才形成不对称的美。正巧逛早市时发现摊上在卖,于是以十元钱买下。满墙数镶着玛丽莲·梦露的相框最小,也着实有点儿委屈梦露了。“她”的旁边,是比“她”的框子大出一倍多的黑框的俄罗斯铜版画,其上是庄严宏伟的玛丽亚大教堂。是在俄罗斯留学学过俄罗斯文学史,确实沾亲的一位表妹送给我的。玛丽莲·梦露的下方,框子里镶的是一位青年画家几年前送给我的小幅海天景色的油画。另外墙上同样大小的框子里还镶着他送给我的两幅风景油画,都是印刷品。再下方的竖框里,是芦苇丛中一对相亲相爱的天鹅的摄影。是《大自然》杂志的彩页。我由于喜欢剪下来镶上了。一对天鹅的左边,四根半圆木段组成的较大的框子里,镶着列维斯坦的一幅风景画:静谧的河湾、水中的小船、岸上的树丛,令人看了心往神驰。此外墙上另一幅黑相框里,镶着金铂银铂交相辉映的耶稣全身布道相。还有两幅是童影举行电影活动的纪念品。一幅直接在木板上镶着苗族少女的头像,一幅镶着艺术化了的牛头。那一年是牛年。那一幅上边是《最后的晚餐》,直接压印在薄板上,无框。墙上还有两具瓷的羊头,一模一样;一具牛头,一具全牛,我花一百元从摊上买的。还有别人送我的由一小段一小段树枝组成的带框工艺品;还有两名音乐青年送给我的他们自己拍的敖包摄影。还有湖南某乡女中学生送给我的她们自己粘贴的布画,是扎着帕子的少女在喂鸡,连框子也是她们自己做的。这是我最珍视的,因为少女们的心意实在太虔诚。还有一串用布缝制的五彩六色的十二生肖,我花十元钱在早市上买的;还有如意结、如意包、小灯笼什么的,都是早市上二三元钱买的……

    以上一切,挡住了我家墙上的破处、脏处,并美化了墙。

    我这么详尽地介绍我家一面主墙上的东西,其实是想要总结我对墙的一种感想——墙啊,墙啊,永远沉默着的墙啊,你有着多么厚道的一种性格啊!谁要往你身上敲钉子,那么敲吧,你默默地把钉子咬住了。谁要往你身上挂什么,那么挂吧,管它是些什么,美观也罢,相反也罢,你都默默地认可了。墙啊,墙啊,你具有着的,是一种怎样的包容性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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