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“孝”-《我心灵的觉醒:梁晓声经典散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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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无此情之人,真的连禽兽也不如啊!

    由“者”字而“老”字而“孝”字——我们似乎能看出中国人创造文字的一种人性的和伦理的思维逻辑——一个人老了,他或她就特别需要关怀和爱护了,没有人给予关怀和爱护,就几乎只能以跪姿活着了。那么谁该给予呢?当然首先是儿子。儿子将跪姿的“老”字撑立起来了,通过“孝”。

    在中国的民间,有许许多多代代相传的关于孝的故事。在中国的文化中,也有许许多多颂扬孝的诗词、歌赋、戏剧、文学作品。

    我认为——这是人类人性的记录的一部分。何以这一部分记录,在世界文化中显得特别突出呢?

    乃因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,是一个农业大国,是一个文化历史悠久的国家。

    人口众多,老年现象就普遍,就格外需要有伦理的或曰纲常的原则维护老年人的“权益”。农业大国两代同堂三代同堂甚至四世同堂的现象就普遍,哪怕从农村迁移为城里人了,大家族相聚而居的农业传统往往保留、延续,所以孝与不孝,便历来成为中国从农村到城市的相当主要的民间时事之内容。而文化——无论民间的文化还是文人的文化,便都会关注这一现象,反映这一现象。

    孝一旦也是文化现象了,它就难免每每被“炒作”了,被夸张了,被异化了。便渐失原本源于人性的朴素了。甚至,难免被帝王们的统治文化所利用,因而,人性的温馨就与文化“化”了的糟粕掺杂并存了。

    比如君臣、父子关系由纲常确立的尊卑从属之伦理原则。

    比如《二十四孝》。

    它是全世界唯中国才有的关于孝的典范事例的大全。想必它其中也不全是糟粕吧?我没见过,不敢妄言。

    但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《二十四孝》中“王小卧鱼”的故事——说有一个孩子叫王小,家贫,母亲病了,想喝鱼汤。时值寒冬,河冰坚厚。王小就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,卧于河冰之上……

    干什么呢?

    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将河冰融化,进而捞条鱼为母亲炖汤。我就不免问为什么不用斧砍个冰洞呢?母亲说他家太穷,没斧子。我又问那用石头砸,也比靠体温去融化更是办法呀!母亲答不上来,只好说你明白这王小有多么孝就是了!而我们百思不得其解——倘河冰薄,怎么样都可以弄个洞;而坚厚,不待王小融化了河冰,自己岂不早就冻僵了,冻死了吗?……孝的文化,摒除其糟粕,其实或可折射出一部中国劳苦大众的“父母史”。

    姑且撇开一切产生于民间的关于孝的故事不论,举凡从古至今的卓越人物、文化人物,他们悼念和怀想自己父母的诗歌、散文,便已洋洋大观,举不胜举了。

    从一部书中读到老舍先生《我的母亲》,最后一段话,令我泪如泉涌——“生命是母亲给我的。我之所以能长大成人,是母亲血汗灌养的。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,是母亲感化的。我的性格、习惯,是母亲传给的。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,临死还吃的是粗粮。唉,还说什么呢?心痛!心痛!”

    季羡林先生在《我的母亲》一文中写道——“我这永久的悔就是:不该离开故乡,离开母亲。”我相信季先生这一位文化老人此一行文字的虔诚。个中况味,除了季先生本人,谁又能深解呢?季先生的家是“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”。他的家更是“贫中之贫,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”。离家八年,成为清华学子的他,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,赶回家乡——“看到母亲的棺材,伏在土炕上,一直哭到天明。”

    季先生在文章的最后写道——“古人说‘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’,这话正应到我身上。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时思念爱子的情况:一想到,我就会心肝俱裂,眼泪盈眶……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,随母亲于地下。我后悔,我真后悔,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母亲……”

    年近八十(季先生的文章写于一九九四年)学贯中西的老学者,写自己半个世纪前逝世的母亲,竟如此的行行悲,字字泪,让我们晚辈之人也只有“心痛!心痛!”了……

    萧乾先生写母亲的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——“就在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那一天,妈妈含着我用自己劳动挣来的钱买的一点儿果汁,就与世长辞了。我哭天喊地,她想睁开眼皮再看我一眼,但她连那点儿力气也没有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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